2023年5月15日晚,哈佛大学比较文学教授,哈佛大学世界文学研究所所长大卫·达姆罗什教授应邀在线上开办“什么不是世界文学?语言、语境与观点”讲座,为线上线下的师生共同探讨世界文学中的不平衡因素。讲座由复旦大学中华文明国际研究中心/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主办。
在讲座开头,Damrosch教授首先用两个问题解释了他的研究起因:在当今学界,我们以为世界文学可以包含尽可能多的内容,但事实并非如此,这是为什么呢?一些作品之所以被排除在外,是出于审美的原因,还是文化经济因素的影响?
戴都都、李铁子、张安君在2016年创作的巨幅油画作品《与但丁讨论神曲》形象地阐释了以上问题。这幅画集中描绘了100位中外名人志士,一个个细看过去,就好像是在看由人物串起来的世界文化简史。而对比较文学研究者来说,这幅画中的纷繁面孔,也恰似那浩如烟海的世界文学范畴——看似古今中外、无所不包,但被关注的作品总量实际很有限,只不过是历史大浪淘沙后的遗存。考虑到这种相似性,Damrosch教授也将这幅油画选为了他《文学比较:全球化时代的文学研究(2020)》一书的封面。
其实早在20年前,就有学者尝试讨论“世界文学”这一概念背后的经济因素:世界体系是不平等的,它既可以被视作一个以欧洲为中心再扩散到边缘的网络(Moretti);也可以被视为一个空旷的竞技场,静待有志者走向中心(Casanova)。但后来就有批判的声音称,这两种说法过多关注新自由主义视角下所谓均等的资源、思想与文字跨境流动。一些后续研究,更是借世界文学的概念批判了当今的世界经济体系,并期待对其推翻重建。
但Damrosch教授指出,除了上述探讨,世界文学研究中还有许多值得关注的问题,例如对早期研究的反思、后殖民的视角、作品的翻译和不可译性等等。
例如,George Steiner在1975年的重要作品《巴别塔之后》中写道,翻译之所以困难,是因为在历史上,每个部族的语言使用者,都想隔绝外部世界,保留自身的独有传承以及文化认同。因此,在Damrosch教授看来,未建成的通天塔,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暗指了希伯来人对希伯来语的保护,他们不希望巴比伦帝国理解他们的文字。也就是说,在世界文学漫长的历史中,有很多文学作品也一样,它们是为地方性、民族性而生,起初并不想成为“世界文学”中的一部分。
即便是但丁的《神曲》,一开始也没有用当时的世界语言拉丁语创作,而是选用了地方性的意大利语。只不过它在后世得益于翻译和流通,才变成世界文学。另外,还有一类文本,它们并没有借助翻译、流通走向世界,也成了被研究的世界文学。比如,Marisol Ceh Moo用玛雅语所著的Sujuy k’iin。她坚持这本书是为自己的社群而写,拒绝它被翻译成其他语言,但后来也有研究者开始关注它。
可是,在世界文学不断引入新的语言、语境和视角的过程中,仍面临着许多困难。早在1899年,Georg Brandes在谈及“世界文学”时就曾指出,在欧洲如果不用法语、英语、德语写作,作家就很难成名。这一现象,现在没有得到改观。根据Damrosch教授的统计,历史上被引用次数最多的作品,仍然是用这三种语言写成的。像是中国的作家鲁迅、张爱玲,虽然影响深远,但被引次数远远比不上前者。
这种语言带来的差距不仅在世界范围内成立,在欧洲内部也是如此。Karl Ove Knausgaard,国际知名的挪威作家,也在自己的回忆录《我的奋斗》中写道,挪威好像在世界的边缘,而自己学生时代阅读的作品,大多来自用英法德语写作的西欧、美国作家。Damrosch教授也承认,这本书中提到的绝大部分当代斯堪的纳维亚地区作家,他都没有涉猎。
但从行动上来谈,Damrosch教授强调,我们不应只去在理论层面探讨作品的可译性,而是应该多着手翻译这些没有出现在世界文学地图上的作品。比如,他最近就完成了乔治·恩加尔《Giambatista Viko: 被蹂躏的非洲话语》一书的英文翻译。这本书讽刺了当时刚果政局对部族的镇压、非洲中心主义的学界以及城市化发展对于当地文化的不尊重。像这样的作品,因为不符合当时学界、政界的审美而被埋藏已久,但它也属于世界文学的一部分。
另外,Damrosch教授也曾将泰国作家Kukrit Pramoj和印尼作家Pramoedya Ananta Toer放到一起做对比研究。他发现,虽然二位的作品都很有价值,反应了两国现代化进程中的各个阶段,印刷媒体的兴起,以及反殖民的思想等等,学界对Kukrit Pramoj作品的关注度却远低于Pramoedya Ananta Toer,即便Pramoj后来成为了泰国的首相。论其原因,恰是因为Pramoj信仰佛教、还是一个君主主义者,不符合西方世界的主流观念。但Damrosch教授认为,学界正应该通过翻译,引进这类不被重视的外国作品,特别是那些不符合我们原本的预期、固有观念,却尤为优秀的创作。
近年,东南亚文学文化受到广泛关注,在东南亚地区国际化的进程中,当地的语言也与英语、汉语深度交融。以越南为例,Damrosch教授首先展示了在胡志明市街头拍摄的多语广告牌照片,又分享了越南著名诗人阮攸创作的《金云翘传》。这是一部根据中国明末清初原著小说《金云翘》改编,用越南本民族文字喃字(Chữ Nôm)写成的叙事诗。诗作借写女主人公颠沛流离、终皈依佛门获得救赎,暗指了越南和中法之间的关系,以及当时动荡的国际政局。他表示,阮攸的这部作品意义深远,它绝非简单的借鉴,但由于语言和其他因素的影响,我们对它的理解还很有限。同样,还有很多像这样没有出现在“世界文学地图”上的作品,其实非常需要研究。
在讨论了上述经典文本后,Damrosch教授将话题转移到了当代世界文学发展在形式上的可能性。现在很多文学课程的教学上,教师都鼓励学生用游戏改编、表现经典文学。比如,Grand Theft Ovid:“Niobe”这个设计,它借助电子游戏的形式,用第一视角的射击游戏去重述了文学经典中的故事,让人很快联想到当时伊拉克战争里的场景。这些文学改编游戏非常具有感染力,也会直接引导大家讨论现实社会中的各类问题。
另外,教授特别分享了Young-hae Chang和他们新颖的线上、线下文学创作形式。这两位创作者擅长用滚动播放的文字来创作,其中不乏对艺术和商业化的自嘲。在“Miss DMZ”这个代表性的滚动播放故事中,主人公梦到自己家附近超市下面有一条通往军事管理区的秘密暗道,后面还联通了一个免税店。这个虚拟的地下故事,将意识形态、商业社会和艺术本身讽刺性地糅合在了一起。
所以,什么不是世界文学?Damrosch教授认为,在思考这个问题时,我们首先要不断自主拓展世界文学的范畴,将更多有意义的作品介绍给读者。因为世界上没有一个作品是完全孤立的,文学作品总会与另外的群体、某种语言产生联系。这样一来,身为活跃在一线的学者及教师,我们只要拥有多样化的研究视野,丰富自己的阅读范围和形式,那么所有作品——无一不是世界文学。
在演讲结束后,Damrosch教授还与线上线下的师生就各自的阅读体会和研究课题做了讨论。在指出了英语作为主流创作语言和翻译中介语的优势后,他积极肯定了游戏等新兴媒体对于文学研究范畴的拓展,但也强调了研究这些当代作品的难点,在于找到有意义、有价值的研究对象。
随后,教授在回复提问时指出,世界文学这个概念在不同地域、不同时代自然解读各异,每个研究者也会有自身局限,我们应该保持开放态度,丰富自己的输入来源。至于儿童绘本、插画,它和其它视觉传达方式一样,自然属于叙事的一部分、世界文学的一部分,很多儿童文学都会和当地文化和语言产生直接关联。最后,教授提到意识形态和世界文学之间的相互作用一直存在,世界文学不是必须“姓资”或者“姓社”,我们也可以用全球性的眼光看待它。